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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大雨淋透了的王也拧了拧身上的水,进来时轻声带上了门。
浴室设在阳台,他关上了阳台和卧室间的玻璃门,随后才轻声洗漱。
待他边擦头发边坐回到自个儿床边上时,方觉异样。
他今天从家里跑回学校参加毕业典礼,想到晚上难免被拉着灌酒,怕太晚了自己醉醺醺地回宿舍影响到室友休息,就跟家里说好了让司机接自己回家住。但从接到那个电话起,他就心神不宁。
他到底还是想回来,看看那个人,跟他道个别。
也为两人漫长的四年画个句号。
但他万没想到,自己不在宿舍的时候,这人会做这样的事。
王也一手轻轻放上诸葛青的额头,一手探上他搁被子外的手腕。
脉象急促。
喝醉了?他低头嗅了嗅睡在自己枕头上的人,呼吸间确实有隐约的酒味。
宿醉状态的人,通常会睡得很死。
那也就是说,自己可以做一些稍微出格的事。
王也是个怪人,对此他也颇有自知之明。
平素里他需要解剖很多东西,也就顺带解剖了自身。久而久之就对人类这种生物不太有特殊的敬畏。取而代之,他更习惯用动物性去赋意所见到的“人”。
就像很多年前当他还无法理解青春期的身体频繁而毫无缘由的冲动时,便警惕了起来。为了对抗这种无解,他选择完全不做任何纾解行为。得天独厚的少年复杂的大脑里有一套自认为简单的逻辑:只要不去纾解那些来路不明的xing欲,就能避免陷入荷尔蒙的构陷。静下心来,慢慢地回归到平常那个可控的自己。
沿着自己铺陈的道路走,才会安全。
故此他不喝酒,也不做爱。
半辈子活得清清静静,了无生趣。
然后他遇到了一个人。
那人打人间道上过,对欲望坦坦诚诚。游刃有余地活在规则之中,又不肯全盘接受。他像是在千丝万缕的条框间寻得了方寸天光,从此栖身进去,悠然自得地进行着等价舍取。
且轻易不贪婪。
王也曾有幸一窥他心内之景,但现下却回归到一无所知。
以及对于无解之事,王也向来就有些,
心烦意乱。
初遇那人是在大二的技能操作大赛上。
那天颇为不幸,天时地利人和,诸葛青一样没占着。大赛前一晚发热到38.5℃,其他人已经在做赛前准备了,诸葛青还坐在一边恹恹地寻思着要不要弃赛。
以致于王也见到他时,就被他那幅要死不活的样子堆了满点的仇恨值。
20出头病巍巍的诸葛青小同学面前走来一个人,身量颇高,以至他要昂着头才能看见那人的脸。那男的已经戴好口罩,正嘱咐护理系的同学帮忙穿着手术服。一双上睑下垂到仿佛重症肌无力一样的眼自上而下打量了诸葛青一番。他把洗完的双手交叉在胸前保护着,拿脚碰了碰诸葛青的腿。
诸葛青眯着眼睛发出警告的眼神。
“诸葛青是吧。”那男的慢条斯理地说,“你败过吗。”
诸葛青莫名其妙路遇迎头挑衅,气得脑仁生疼,蹦起来就去洗手做术前准备了。
那场比赛最后诸葛青拿了个第二名。
宣布名次的时候,王也慢悠悠踱过来看诸葛青的完成品,还拿手指翻戳了一下他刚缝合好的猪心。
然后那个逼笑了,说:“做得不错嘛,诸葛青。”
诸葛青当场把一整个猪心拍在了第一名的脸上。
泄愤一时爽。第二天他就被辅导员以“否则取消下次比赛资格”勒令去给王也道歉。诸葛青冷笑一声,转头从菜市场买来五斤一整套猪内脏装在了精美冰激凌月饼大礼盒里,敲响了王也宿舍的门。
结果王也开门抢先占领,义正言辞地道歉说自己不知道他当天在生病。
搞得诸葛青剧本大乱,开始和王也在宿舍门口拉扯那个破盒子,猪内脏顺利地掉了出来,撒了满地。
宿管过来给两人一顿臭骂,扔来两个拖把和一桶柠檬,勒令两人打扫到一丝味道也无。
两人无言干活。
王也丝毫没察觉对方来时的敌意,犹自奉劝:“大夏天的,就不要用这东西练手了吧。”
诸葛青只得顺杆找话:“可我那具大体老师老是长绿毛。”
“......”王也放下拖把进屋片刻,出来时递给他一张卡,“操作室里有模拟器材,你刷我的卡,不限次数的。”
至此,两个年轻人化干戈为玉帛。
也就从那时起,倒霉的诸葛青发现,年级第一从此与他绝缘。
这一年,期末考改成机考答题。诸葛青和王也好巧不巧就是邻桌。
诸葛同学用引以为傲的速度飞快地勾选着答案。系统默认同一场考试的考生,只要有人做过,题目就会变成红色。诸葛青一路绝尘而去,前面的题选全是灰色的,说明尚未有人触及。
然而五分钟后,就有人追上了他。
他侧目去看邻座的王也。
这家伙可真讨厌啊。
他眯着眼睛打量王也的侧脸。其人鼻高目深,眉毛谦逊地低伏着,掩盖了凌厉俊秀的五官。使整个人看起来时刻倦怠,尤其老实可欺。
“喂,大鼻子。”诸葛青语带笑意轻声唤他。
王也莫名其妙地转过头。
“那边的!不许交头接耳,站起来!”巡场老师误以为两人作弊。
两人慢吞吞地起立。
身边传来稀稀拉拉的笑声。
王也给了诸葛青一个“干嘛喊我”的眼神,诸葛青接收到之后,想了想,给他飞了颗崇拜的小心心。
于是被拉下水的年级第一和爱欺负人的年级第二弓腰驼背地站着完成了期末答题。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磨得很熟了。诸葛青仔细研究了自己的竞争对手一段时间,发现王也这人,除了自己之外实在是没什么社交,换言之,这人没朋友。
于是乐善好施的诸葛青化身知心小哥哥,天天拖着王也一起吃饭,一起打球,一起玩游戏。虽然这三者除了第一个王也都不涉猎,但他为人谦和,尤其迁就诸葛青,几乎从来都会答应陪他一起去做个什么事情。
然而运动这件事,不管诸葛青怎么磨嘴皮子劝说他让他下场打两把,王也多的是时候只在旁边看着。
夏季傍晚的篮球场,塑胶垫都被晒得干裂。王也想不通为什么人要在这种时候搞这种毫无意义地消耗行为。他在旁边静静地拿着诸葛青的矿泉水,看着场上散发着求偶期殊死搏斗的荷尔蒙的雄性,其间混杂着一个怎么都不肯脱掉那层文明遮羞布的家伙。
路过球场的女孩子偶尔会驻足片刻。但是她们最想看的人,从来也不曾袒露过。
王也勾起唇,心里默了两个字,骚包。
但当骚包穿着被汗水浸得近乎透明的白体恤跑来找他要水喝时,他伸出手把水瓶递过去,却默默转开了视角。
医科学子课业繁重,王也的室友们对寝室的概念基本停留在“回血续命”,其他时候都穿梭在教学楼和实验室。二位学霸实在没什么去自习室的习惯,两人宿舍又在同一楼层,挨得也进,故除了睡觉时间,诸葛青通常更爱赖在沉默寡言的王也那边,一起看看书下下棋什么的,偶尔也互相讨论下课业和竞赛,过着退休老大爷们的生活。
9月之前,正是新生快要入学的当口,王也在衣柜前试穿学年致辞的礼服。时值夏季正午,诸葛青一手撑头斜躺在王也床上最吃风的当口,边摇蒲扇边说:“啊~第一名真好。”
王也要死不活地回他:“好吗,我觉得很麻烦。”
“你这种二代根本不懂得冠军红利。”诸葛青一边漫不经心地搭话,一边飞速把手机开了静音打开摄像头,关掉闪光灯。
他将自己的杰作点好收藏,愉悦的视线随着落地扇摆头去到王也那边时,猛然受到了来自“二代”一万点的精神污染。
“等等等等,你不要这么搭!”
王也拿着西服外套的手微微一顿。
“你别的颜色的领带呢?”
“喏,就这些了。”
诸葛青翻翻捡捡终于找到条稍微能搭的领带扔给他。
“就这条吧,这条比较不像搞传销。”
王也拿着领带默然半晌。
“麻烦了呀,也就那条不用系......”
“......”
眼看王也又要去翻那条辣眼睛的领带,诸葛青立马喝止:“打住!我会系!我给你系!”
诸葛青腾地下了床,趿拉着拖鞋走到王也跟前。
“......”
“......”
诸葛青拿着领带的尾巴,两人相顾无言。
“我好像不会从这个角度来......”
然后诸葛青背对着王也,生拉硬拽以一个非常吃力的姿势完成了在别人身上用第一人称视角打领带。差点没把王也勒断气。
他的背贴在王也胸前,诸葛青微微曲膝,发梢刚好扫过王也的鼻尖。
大夏天的,王也一边热,一边缺氧。感觉非常窒息。
王也只好分神去数在自己眼前的发旋。诸葛青人不叛逆,头顶的毛长得郁郁葱葱柔软无比,王也看着看着就想把下巴放松垫在上头。
回过神来自己在想什么时,才发现心脏颠簸得不行。
他优秀的头脑在第一时间为此做出了解答:缺氧导致的一过性心律不齐。
但没等他想出第二种解法,始作俑者便拍了拍他胸前的结,道一句“成了”就着急忙慌地借故回自己寝室去了。
换不明所以的王也自己呆立在空无一人的宿舍中安抚突然失控的心脏。
那以后,诸葛青对他的态度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一开始还热衷于跟王也争斗的诸葛青突然就不争了。
任别人怎么嘲笑他运势被王也抢走,诸葛青也只是无所谓地笑笑。
王也几乎不参加任何一项运动,但他几乎生来就擅长所有事。
医学生体育考试除开必修太极外,还得选修一门。
王也问诸葛青辅修选的啥,诸葛青说篮球。考试就投篮,无比简单。
王也说那我也选。
诸葛青怕他过不了丢人,想拉他集训,王也一次也欠奉。
到了考试那天,两人前后脚走上相邻的球场,体育老师分别计分。
诸葛青真怕他翻车,有意做示范给王也看。
投了第一颗球后就转头过去瞅。
王也把球拿在手里掂了掂,仿佛在试探这东西的重量。然后学着诸葛青的姿势,微微屈体,腰膝发力,精准入框。
诸葛青知他掌握精髓,没再管他,接连投进。旁边也相继响起篮球入网的沙沙声。
一球不落。
诸葛青投中第九颗球后顿了一下,问老师多少分了。
“90.”
“那行了,我不投了。”诸葛青拿起自己的外套往王也那边走去。
王也看着他朝自己走来,回头轻轻一抛,把最后一颗球投进了篮筐。
多留余地铺明月,留着余力追王也。
诸葛青自认为努力过了。
王也生日那时候,他转着一根泛着银光的链子敲王也宿舍的门。把一根项链往王也手里一塞,说拿去拿去别跟哥哥客气。
王也笑他娘们唧唧的,送什么项链。
诸葛青保证道,纯爷们儿戴过的,不娘!
王也细细把玩那上面坠着的心脏。
诸葛青蓦的哽了一下,心虚地说:“可,可以打开的。”
王也:“打开来干什么。”
诸葛青挠挠脸颊,“也没什么。”
可王也始终没有打开那颗雕刻得圆润可爱的心。
又过了一年,诸葛青渐渐不再与他同行。
王也没有追问缘由。也不在意。只偶尔在路上互相碰见,两人点头问好,各自离去。
诸葛青身边多了一个男生,两人擦肩而过时,王也会不经意接收到对方向他投来的敌意。
恍惚想起那人曾向自己慎重透露过他不喜欢女性。而王也对男女之事向来没什么八卦之心,便没追问。此刻方才回过味来,“不喜欢女性”是这么个意思。
大四结束时,大家纷纷搬离学校前往附属医院的宿舍准备下一年的实习。王也是本硕连读,将留在学校直接开始研一的课程。
诸葛青的舍友相继离开后他才开始慢慢打包物品。
那天下午,诸葛青汗流浃背地给最后一个箱子贴上了透明胶条。
他裸着上身坐在大开的窗边喝水。宿舍风扇在盛夏的午后显得尤为乏力,热风自窗外吹到他汗水遍布的脊背上。
宿舍门笃笃笃响了三下,轻得老旧风扇的转动声都能将它掩盖。来人像是第一次敲谁的门一样,有些拘谨地拿捏着节奏和声幅。
“老青。”
诸葛青静静地咬着杯沿。
“青?”
他坐在窗台上看着几米之隔的门,和一门之隔的人。
安静地呼吸,沉默地动心。
直到敲门声彻底结束。
那晚夜风中的楼顶,依稀可见几颗星星,月色洒满整个校园。
大四的诸葛青靠在护栏上,慢条斯理喝着一罐喜力。他想着结束了,我终于能够得到一个从容不迫的夏天。